来源：北京商报
一场特殊的储户“接待会”，跨越上千公里，在金融掮客的“牵线”下，上演着异地揽储“隐秘的角落”。
这场接待会的主角，正是现有19家民营银行中首个被国资入主的银行——裕民银行。
银行俯仰皆拾已成过往。存量与增量激烈角逐、获客与留客艰难拉锯，已然成为整个行业竞争的新常态，对于受到“一行一店”严格约束的民营银行而言，竞争压力更是如影随形。
股东变更后，2023年年报仍处于“隐身”状态的裕民银行将展业“触角”扩张至异地，客户经理更是“千里奔袭”前往北京、上海等地为储户开立一类实体卡，加入“白名单”的客户，其综合存款利率可达到3.3%。“如此”揽储却也不禁让人深思，这样做法是否经得起监管审视，又能否在长远的发展道路上真正站稳脚跟？
距离上千公里的“牵手”
北京牡丹园地铁站附近的一家酒店内，多位储户将一位客户经理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咨询着开卡以及存款利率相关事宜，他们很多都是被银行存款交流群中的宣传信息吸引来的。
“注意了，江西玉米”“3.3利率，北京实体卡”“现在约可领独家红包”……在群里，金融掮客不断刷屏有关代号“江西玉米”银行的存款信息，对比如今1%开头的存款利率，高达3%的利率水平确实让人动心。
“江西玉米就是裕民银行，我还是他们银行的二类户”，储户小哲（化名）和金融掮客打交道多年，对这些行话那是门儿清，多年前，在金融掮客的介绍下，小哲开通了裕民银行的二类银行账户，也曾购买过存款产品。
不久前，他接到消息，裕民银行在北京地区设点开立一类实体卡，利率较高。“平时我对这类银行关注得确实不多，可现在存款利率越来越低，所以一听到这消息，就想着来看看情况。”小哲一边跟旁人解释着，一边伸长脖子往前看，盼着能快点轮到自己咨询。
裕民银行于2019年5月20日获批筹建，同年9月27日获准开业，是江西首家、全国第18家民营银行。作为总部位于南昌地区的民营银行，裕民银行为何要在北京设点开卡？带着疑问，北京商报记者进行了深入调查。
记者以储户身份，联系到一位金融掮客，刚表达了想要开立裕民银行实体卡的想法，这位金融掮客立马就发来了详细的利率信息以及开卡地址。根据信息，裕民银行3年期和5年期定期存款利率为3.3%，2年为3.2%，1年为3.1%。这位金融掮客更是宣传，有东北、陕西地区储户已经前来北京完成了开卡。
根据指引，记者来到了金融掮客指定的酒店，在大堂侧边的餐厅，一位身着正装、疑似银行客户经理的人士正在给前来的储户办理开卡业务。
在接待储户的过程中，这位客户经理展示了工牌，明确了其裕民银行员工的身份。在等待的过程中，一些储户也热络地攀谈交流着，多位储户告诉记者，均是通过金融掮客这一渠道获悉裕民银行在北京开立一类实体卡的信息。在这些储户中，有从未在该行开过卡的新户，也有已经开立过二类账户的老储户。
积分返利背后的“假面”
2024年是民营银行成立的第10个年头，这一年，紧跟全国性银行的步伐，压成本、降存款利率成为常规操作，但同时也导致民营银行客户流失风险增加。即便如此，“顶风”跨越区域限制，在异地开卡的行为仍属罕见。为了印证异地能否成功开卡的真实性，北京商报记者进行了实测。
记者以裕民银行二类户储户的身份进行了办卡咨询，对于设点办卡的原因，上述客户经理直言不讳，“在北京和上海等地区设点办卡，原因是我行很多互联网存款到期了，需要开立一类实体卡才可以存款”。
紧接着，在提交证件和个人信息，通过人脸识别和面签后，记者成功开立了裕民银行一类实体卡。在手机银行App绑定一类卡后便可以看到一众存款产品，目前，该行为储户提供精选存款、灵活存款以及定期储蓄三大板块的产品。
精选存款中，整存整取2年期、3年期产品年化利率分别为1.5%、2%；定期储蓄板块中，整存整取共有6款产品，存期分别为3个月、6个月、1年期、2年期、3年期、5年期，年化利率分别为0.9%、1.15%、1.35%、1.5%、2.0%、2.05%。
在手机银行App显示的存款中，并未查询到3.3%利率的产品，那么金融掮客提到的高利率又是如何而来？对此，裕民银行客户经理给出了答案，在客户经理展示的一份个人存款产品列表中，整存整取1年期产品挂牌利率为1.35%，权益为1.75%，对客综合利率可以达到3.1%；整存整取2年期产品挂牌利率为1.5%，权益为1.7%，对客综合利率为3.2%；整存整取3年期产品挂牌利率为2%，权益为1.3%，对客综合利率为3.3%；整存整取5年期的产品对客综合利率同样为3.3%。
所谓权益便是裕民银行为储户提供的积分，积分可以在该行联名商城换取礼品，但值得关注的是，储户需要被纳入“白名单”，存入资金后才可以看到积分信息，最低起存金额为5000元。
在裕民银行客户经理的一番操作下，记者顺利地被纳入了该行积分返利的“白名单”中，在存入5000元资金，购买了1年期定期存款产品后的第二天，积分从0分变为12分，积分每天都会进行叠加，截至1月10日，当前积分为48分。记者随后又邀请了一位未被纳入“白名单”的储户进行测试，在存入资金后并未看到积分变化，依旧为0分。
在联名商城中，储户可以用累计的积分换取爱奇艺黄金会员月卡、腾讯视频VIP会员月卡、京东E卡、盒马鲜生电子卡等虚拟产品，也可以换取支付宝立减金、微信立减金等福利，兑换的范围在250—4.95万积分不等，以一张盒马鲜生电子卡为例，兑换这款虚拟产品需要4.95万积分，该卡片的市场价格为1000元。在商城的醒目位置，裕民银行也打出了“全场积分当钱花”的宣传语。
知名经济学者盘和林指出，开“白名单”、私下返利积分等行为可能不符合行业规范和监管需求。银行业监管机构通常要求银行公开、透明地披露产品信息，确保储户能够充分了解产品的收益和风险。私下返利积分可能构成不正当竞争或违规操作，损害市场秩序和储户利益。
“私下返利积分通常被视为一种营销手段，旨在通过给予客户额外的利益来吸引他们进行交易或消费”，北京寻真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德悦进一步指出，如果开白名单导致某些客户获得了不公平的待遇或优惠，而其他客户则无法享受同等待遇，这就可能构成歧视性待遇，违反了监管要求。同样，如果私下返利积分行为存在欺诈、误导客户或违反相关法律法规的情况，也可能受到监管部门的处罚。
而通过金融掮客引流开卡的行为，王德悦指出，金融掮客的活动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可能会面临法律制裁的风险，损害银行的声誉和利益。金融掮客在交易中可能掌握更多信息，从而误导交易双方，导致不公平的交易结果。
打异地违规揽储“擦边球”
民营银行的设立初衷是通过引导民间资本，与传统银行错位竞争，提升银行业创新能力和活力，从而为中小微企业、“三农”和社区等实体经济服务。从定位来讲，民营银行作为特色银行，应充分利用互联网和科技等要素，聚焦股东资源以及本地生态来进行业务创新。
但受限于“一行一店”、客户基数不足等因素，民营银行存款增速相对乏力。为突破这一困境，一系列揽储手段频出，通过高利率、分段计息、点对点“开白”等方式通过线上或线下异地揽储的形式一度风靡，不少民营银行也凭借这一东风迅速狂飙。2021年1月，原银保监会办公厅、人民银行办公厅发布《关于规范商业银行通过互联网开展个人存款业务有关事项的通知》一文中就提到，地方性法人商业银行要坚守发展定位，确保通过互联网开展的存款业务，立足于服务已设立机构所在区域的客户。
此后，依赖线上实现展业的民营银行集体进入清存量、禁新量的调整阶段。线上异地揽储这一重要渠道被严格管控，这或许正是裕民银行客户经理奔赴异地为储户开卡背后的核心动因。
不过，线下异地揽储的行为，亦早已在监管的视线之中。人民银行在《2020年第四季度货币政策执行报告》中表示，将于2021年一季度起，将地方法人银行吸收异地存款情况纳入宏观审慎评估（MPA），禁止其通过各种渠道开办异地存款，已发生的存量存款自然到期结清。其中一条指出，无实体经营网点、业务在线上开展的银行除外，但此类银行展业范围不受空间限制，实质上已成为全国范围内经营的银行，所以存款利率自律要求参考国有银行执行。
那么裕民银行是否拥有“豁免权”？对此，裕民银行客服人员提到，“我行的业务仅针对江西省内客户开放，异地无法办理，在办理存款时系统会进行自动审批，如果显示地域不符，就没有办法购买存款和办理开户”。从客服人员得到的回复来看，裕民银行目前存款主要针对江西本地用户，这与线下异地开卡揽储的实际操作存在明显矛盾。
对此，一位银行业人士指出，监管部门明确禁止地方法人银行通过各种渠道开办异地存款，要求地方法人银行不得跨注册地辖区开展互联网贷款业务。虽然民营银行业务范围以线上渠道为主，但若通过线下面向异地客户开展业务，就可能违反这些相关规定，有踩异地展业边界“红线”的嫌疑。
王德悦称，通过在北京、上海等经济发达、人口密集的城市设立开卡点，裕民银行能够吸引更多潜在客户，扩大其业务覆盖范围。同时，为异地储户开立一类实体卡，可以提供更加便捷、全面的金融服务，提升客户满意度和忠诚度。目前禁止地方法人银行异地揽储的规定，主要针对的是通过互联网等技术手段远程开立的账户，而对于在实体网点开设的账户则没有此类限制。但银行设立的开卡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实体网点，裕民银行此举是在打“擦边球”。
“民营银行本身网点少，获客渠道少，所以，设立开卡点是为了获客。此举的确存在跨区域限制，是否违反异地揽储需要看银行的具体情况，看是否存在区域经营限制。”盘和林说道。
“晚来者”的焦虑
在金融市场的竞争版图中，异地扩张揽储背后所潜藏的，实则是民营银行如影随形且难以消解的经营压力。作为行业中“晚来者”的裕民银行更是如此，这家银行最早由正邦集团、博能实业集团携手江西省内9家民营企业的共同打造。其中，正邦集团持股30%，为该行第一大股东；博能实业集团为第二大股东，持股比例为29.5%；其他7家民营企业合计持股为40.5%。
拥有坚实的本土民营资本支撑的裕民银行，本应在市场中顺势崛起，迎来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但生不逢时，在裕民银行成立之时，已是民营银行互联网展业盛宴的“尾章”，搭乘“晚班车”的裕民银行2019年、2020年净利润均为亏损状态。直至2021年，才实现了扭亏为盈，营收同比增长124.47%至4.2亿元，净利润由2020年的亏损8158万元转为盈利6182万元。资产负债总额均实现超40%的增长，其中，各项存款余额126.78亿元，比年初增加44.31亿元，增长53.73%，看似迎来了发展的转折点。
然而，也是在2021年，大股东正邦集团陷入经营危机，直至2022年10月由于无力清偿债务进入破产重整程序，这场危机如汹涌暗流，也不断侵蚀着裕民银行的根基。从财报数据的脉络中清晰可见，2022年裕民银行资产总额较年初仅实现了1.65%的微弱增长，达到176.73亿元；而存款业务更是出现下滑，该行各项存款余额为116.02亿元，同比下降了8.49%。
正邦集团的债务危机也导致了裕民银行大股东易主。2024年8月12日，金融监管总局发布批复显示，同意南昌金融控股有限公司受让正邦集团有限公司持有的江西裕民银行6亿股股份。受让后，南昌金融控股有限公司合计持有江西裕民银行6亿股股份，持股比例为30%。
这一股权变动由此拉开了国资入局民营银行的新篇章，尽管国资的入主在理论上为裕民银行带来了资本金实力壮大的机遇，但在现实的荆棘路上，前行的挑战依然重重。自2022年报公布后至今，裕民银行便再没有向外界披露过2023年年报，该行也是19家民营银行中唯一一家未披露2023年经营业绩数据的银行。
无论是何种原因，裕民银行都应重新审视自身的定位与战略，走好合规发展之路。金乐函数分析师廖鹤凯强调，监管部门要求银行在开展业务时应公平对待所有客户，不得通过设置白名单等方式对客户进行区别对待。开白名单、私下返利积分可能会导致银行的营销活动不规范，增加监管风险。裕民银行下一步应加强与监管沟通建立更合规的业务策略和经营模式，保护客户权益，提升服务质量。
正如盘和林所言，裕民银行需要对自身业务进行合规自检，尽早发现问题，完善风控。其次，应建立健全的风险管理体系和内部控制机制。
针对与资金掮客的合作情况、异地开卡展业、利率设定方式等内容，北京商报记者致电并向裕民银行发送采访提纲，该行客服人员表示，后续会有相关部门人士对接，但截至发稿，并未收到回复。
北京商报金融调查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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